▲艾俐一直希望保有在北部的公職工作,即使婚後隨先生搬到新竹,仍每天開車至新竹高鐵旁的嘟嘟房停車,轉搭高鐵,再轉台北捷運上班。圖為艾俐今年辭去公職後,來到竹北高鐵特區。(圖/鏡週刊提供,下同)
圖、文/鏡週刊
台灣坐擁科技業護國群山,關鍵原因,是一批高度專業化的工程師與技術人力;而在超長工時、超強責任制、超高生產力背後,是一群撐起竹科家庭的女人。這群女人是矽盾的後盾,近年逐漸被「竹科媽媽」一詞概括。人人都道她們住天空城堡,提愛馬仕包包,事實上,她們大多來自新竹以外縣市,在各領域累積不同專業,背景多元,因婚育來到新竹,許多人放棄事業,在沒有育兒後援的情況下,成為全職媽媽。
我們訪談數名竹科全職媽媽,她們曾是公務員、公關、記者、工程師、鋼琴老師、金融分析師,有人曾任職外商,大多曾升至管理職,或差一步就升主管。在「生」與「升」之間,她們為何辭去工作、告別職場的意氣風發,「暫時轉職」成全職媽媽?
編者按
新竹科學園區今年將迎來成立45週年,全球科技競爭與大國博弈之下,台灣的半導體產業在地緣政治中扮演極關鍵角色。在竹科生活的女人們,過著什麼樣的生活?本刊推出〈晶片戰爭沒有女人的臉〉系列深度報導,本篇為第一篇,聚焦那些為了育兒,暫時放棄夢幻工作的女人,以及她們曾經的職場生活。
「聽得見我說話嗎?」艾俐(化名,41歲)從電話那頭對我大喊,伴隨宏亮的孩童哭聲。她扯開嗓門道歉,「小孩又在哭,再等我一下…」
育兒路缺後援 媽媽承接重擔
這不是第一個在話筒中對我喊叫的竹科媽媽,也不是最後一個。2024年中,公務員艾俐剛結束育嬰留停,回職復薪。她先生任職台積電,業務繁忙,總不在家吃晚餐。艾俐下班例行公事,是衝出辦公室,在竹北車陣中飛車至幼兒園(家長遲到須繳延托費,而她已繳多次),隨後是「一打二」戰鬥晚餐時間。晚餐結束,她會讓孩子們看十來分鐘電視,抓緊時間扒幾口飯菜,一邊盯著孩子,洗碗、洗尿濕的睡袋,再給孩子洗澡、刷牙、換睡衣、哄睡。先生約莫10點到家,一旦發出聲響,孩子會醒來、衝出去找爸爸。這時艾俐會很想罵老公:「你是來亂的嗎?」
隔日,艾俐清晨7時起床,「餵奶、叫孩子去大便、洗屁股、換衣服、拿書包,我自己也要化妝換衣服,開車送他們上學。每一天,我胃都繃著。」她補充,「我老公和我們這棟(社區)的爸爸們,早上怕塞車,都騎機車上班,順便送孩子上學。但我覺得一台摩托車載2個孩子,太危險,所以還是我開車接送。」
竹科帶來大量科技業人口,據新竹市稅務局統計,新竹市5年內新增超過1.2萬戶;以緊鄰科學園區的關新里為例,設里10年,人口破6,000人,9成來自外地。這些家庭育兒缺乏親友支援,加上新竹托育資源供不應求,育兒責任往往落在媽媽身上。
2024年底,艾俐復職後,某日上級長官視察,她身為承辦人,須7時40分抵達活動現場,但先生8時30分要進公司,她只好請年近7旬的公婆清晨從台北開車至新竹,與先生「交接」送孩子上學。她在家庭群組歉然留言:「爸媽,我出門了,要換的衣服我放桌上,奶瓶放奶粉前,老大5湯匙,老二4湯匙,謝謝爸媽支援。」留言時間,是清晨6時53分。
公婆馳援,這已令她非常感激。只是孩子醒來見不到媽媽,一陣哭鬧,公婆招架不住,緊急call out視訊,但她正堵在上班車潮,差點迷路,「我點開視訊說:『媽媽晚上去接你,媽媽快遲到了,掰掰。』」她狠下心把電話掛了,「後來想想,我小孩很可憐,才念幼兒園就6點半被挖起來…我公婆有慢性病,還特地過來幫我接送小孩。我有必要因為復職,把生活搞成這樣嗎?」
2024年夏天,我與艾俐相約見面採訪,她與我改期,原因是先生忽然身體不適、自行騎摩托車就醫,院方卻打來要家屬立刻到院。她在新竹舉目無親,鄰居又出門了,找不到人幫顧小孩,只能抓著2個幼兒直奔醫院。到院得知先生需轉院,一家四口跳上救護車,小孩嚇哭了,她趕緊打電話給台北的婆婆求救。
婚後移居竹科 降職等保工作
甜蜜的負荷,是循環往復的一地雞毛。只是孩子誕生之前,她的人生不是這樣的。艾俐來自中南部小鎮,母親靠一份基層公務員薪水,獨立養大她。公職,對她而言意味著穩定,穩定到足以撐起原本不大安穩的家。2008年,她考上公務員,服務於雙北地區,隔年報考碩士班,夢想在公職之路貢獻所學。
「如果我曾有過追求的夢,那就是:一定要當到督學。督學,是我的天菜工作。」熬了幾年,她成了督學;婚後隨先生遷徙,成為竹科新移民。即使懷孕,她也不想放棄公職,每天開車轉高鐵再擠捷運,三班轉換、兩地通勤,往返新竹台北,直到臨盆。
疫情期間,她申請育嬰留停,「24小時育兒完全無休,這比連續上班還讓人崩潰。日夜帶小孩,產後我常哭,會突然看老公不爽,常吵架。」她瀕臨崩潰,請媽媽從中南部搬到新竹短期支援,「我連去一趟7-11,都覺得很開心。」
艾俐意識到再也無法通勤工作,復職商調至竹苗公部門。只是地方員額有限,唯一選擇是自降職等。「上班前,有人在打聽:我會不會一來(新單位),又馬上請育嬰留停?我回答:不會。」
艾俐撐到任用她的長官離職,才敢懷二胎。2023年,眼看育嬰留停額度就快請滿,先生問她要不要辭公務員,專職家管?她拒絕了。她花十多年爬到九職等,為了調到竹苗,已自願降至八職等,但工作意義遠不止於職等。「我跟老公說我不要辭職,我要復職。這工作是我辛辛苦苦考來的,我不想放棄。我想兼顧工作和生活。讓我再試試。」
她確實試過了。採訪她半年有餘,她不只一次傳來訊息,「我快撐不下去了…」2024年底,復職數個月後,她遞出辭呈。
「明天起,我就少了一張社會名片。社會看我的眼光,就只是個二寶媽。」2025年春天,艾俐回機關跑離職流程。離職日,我們約在竹北碰面。她談起辭職前,孩子曾聽她講工作電話,覺得媽媽好像很厲害,「我跟小孩說,媽媽辭職之後,就沒有聽起來很厲害的工作了,但會有多點時間陪你們,這樣OK嗎?他們說,OK啊。」訪談結束,她悠悠走去停車場。這個傍晚,她不再飆車接孩子,也終於無需再繳延托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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